我们经常说听其言、观其形、知其心,一个人的思想往往和他的经历密切相关。我们要想了解庄子的思想,首先就得知道他的人生经历。所以第一讲,我们就先来聊聊庄子其人。
一、宁做自由之龟
庄子,名周,是战国时期宋国人。他是贵族的后裔,但后来家道衰落成为平民。年轻时他当过一段时期的漆园小吏,后来以编制草鞋贩卖为生。从他的作品可以看出,庄子与渔人、船夫、工匠、屠夫、农人等中下阶层交往密切,对这些人的生活非常熟悉。
作为知识分子,庄子很可能有自己的弟子,能够收一点学费,这在古代叫束脩。但他天性散淡,收徒规模也不会很大,所以没有像同时代的孟子、惠子那样,形成显赫的学术集团。有人描述说他“住在偏僻的陋巷里,脖子枯瘦,脸色发黄”,可见他穷困到了何等地步。
有一次庄子去见魏王,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,还有一双麻线绑的草鞋。魏惠王惊讶地问道:“先生怎么看起来如此潦倒啊?”庄子回答说:“这是贫困而不是潦倒。衣衫破旧,这只是贫困;但不能坚持自己的信念、放弃理想,那才是真正的潦倒呢。我只是生不逢时罢了。”
庄子一家还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,时不时就得饿肚子。他曾找一个朋友救急,那人却说缓缓就借钱给他。庄子愤然变色,讲了个寓言。他说来时看到路边车辙里有只小鱼,请人接点水救它。有人说要把江水引过来,鱼儿气得脸都黑了:“等你把水引来了,就去鱼干店找我吧!”
这个故事尽管是庄子被拒绝后临场现编的,但也暴露了他的困境,如果再借不到粮食的话,他连命都保不住了。所以说庄子的穷不是相对意义上的,不是住不起大房子,买不起黄金首饰,而是绝对意义上的饿肚子。但即便如此,庄子仍然有自己的操守,绝不放弃。
此时正是战国中晚期,诸侯纷纷延揽知识分子以为己用。楚威王曾让使者带着重金,邀请庄子出山。庄子却对使臣说:“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,被杀死后装在漂亮的匣子里,供奉在庙堂之上。请问这只乌龟是愿意死后享尽殊荣,还是愿意活着在泥水里摇尾而行呢?”
这就是庄子,宁可饿着肚子也要保持精神上的独立和完整。他不仅不愿意当官,也不愿意当国家级的清客。这在当时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,比如说齐国有一个稷下学宫,相当于齐国官办的学术研究院,供各国的学者讨论学问,而且来去自由。孟子就曾在里面呆过一段时间。
但庄子始终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念头,始终与那些官办机构保持着较远的距离。从他的著作中,我们可以看到他骨子里已经厌倦了一切与官府相关的事务,而且他也不喜欢当时主流知识分子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,不喜欢那种正经八百的人,说他们“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”。
这是什么意思呢?就是说这些主流知识分子把礼仪道德这方面的事情弄得明明白白,却不愿意去了解人的心理和心灵。想想看,一个不愿了解你心思的人,却来给你讲仁义道德、立规矩,你会不会反感?所以庄子骨子里瞧不起那一套做事方法,干脆道不同不相为谋算了。
二、隐者中的叛逆者
庄子是位隐者,道家的开山鼻祖老子本身也是一位隐者。他的《道德经》五千言,展示了隐者文化的两个基本特点:第一是认为世道黑暗,主张躲避政治,保全自己;第二,保全自己不完全是自私自利,而是追寻真我”,在避世生活中为个人寻找一种新的生命意义。
老子的思想给了庄子很多启发,是庄子思想重要的源头之一。同时庄子所在的时期,隐者群体也非常活跃。当时扛起隐者文化大旗的人叫杨朱,主张“拔一毛而利天下,不为也!”杨朱学说的精髓可以简单概括为“为我”,意思是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考虑问题。
很多人说杨朱是自私主义的代表,但放到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看,他仍有其进步意义。因为当时的社会主流是追名逐利,杨朱要大家思考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利益,是功名利禄这些身外之物呢?还是要回私人生活,找到真正的自我呢?显然后者才是杨朱想要的真正答案。
后人把杨朱的学说归结为一句话,叫不以物累形,不要让外在的功名利禄劳累到自己的身体和内心。这一学说隐含着一个前提,那就是社会政治是黑暗的,功名利禄是对人的摧残,因此我们要从社会中退隐,躲开这种黑暗和摧残,才能找到安全之地和稳妥的生活方式。
和杨朱相比,庄子的观点更为悲观。他认为不仅社会政治是黑暗的,就连我们的整个生命都是黑暗的。人世间有人世间的统治者,同样天地间也有天地间的统治者。后者说让你生病你就得生病,说让你死亡你就得死亡。你可以通过隐居逃脱社会政治,但你逃不开天地的魔咒。
庄子的这一学说,就把隐者避祸自保的整个逻辑给打碎了。所以他反对避世,主张游世,简单来说就是游戏人生。既然天地间的统治者不讲任何道理,视人命如草芥,那我也就不再抗争,陪着你玩这场游戏好了。
所以庄子不主张做人要有原则,要灵活机动、游刃有余。因为游戏的剧本、游戏的规则是造物主设定的,无可理喻也无法对抗。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顺着造物主的意思来,你让我登台我就登台,你让我退场我就退场。我跟着你的指挥行动,哭泣或欢笑,但你别指望我用心。
庄子不仅打碎了这一避世逻辑,也打碎了隐者文化“为我”这一学说的立足点。俗世文化会强加给我们人生的意义,那就是富贵、权势、名望等等。隐者文化认为这些标准有违我们的初心,因为作为个体的人生于天地间,想要的东西只有长寿、健康以及内心的闲适。
庄子反对“为我”这一学说,是因为对“自我”是否应该存在产生了怀疑。他说人生之所以痛苦,就是因为被“自我”给束缚住了。因此要想找到真正的精神家园,我们就要从“为我”转向“无我”,把“自我”给彻底忘掉,在道的世界看到清新的新天地。
三、与惠子的惺惺相惜
尽管庄子一辈子都不愿意和官府打交道,也不屑于和活跃在社会上层的主流学者们交往,但他也有个做官的好朋友,叫惠子。惠子死后庄子伤感地说,自己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与之交谈了,果然余生他都不再愿意讲话。
惠子叫惠施,是战国中期名辩派的大家。除了在名辩方面颇有研究外,惠子的知识非常渊博,并且在梁国为相多年,政治上颇有建树。两人在才智方面旗鼓相当,相互激发,引出一场场精彩辩论,比如说那场“濠梁之辩”。
当时惠子和庄子两人站在濠河的桥上,看着鱼儿在水底自由自在地游动。庄子感慨说,你看鱼儿多快乐啊。惠子反诘道: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
庄子也反问道:“你不是我,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的快乐?”惠子回答:“我不是你,当然不知道你的想法;你也不是鱼,自然也不知道鱼儿是否快乐。这下你没话说了吧?”
但庄子又把话题拉到最开始:“你问我‘安知’鱼之乐,就是说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儿是快乐的,所以问我是怎么知道的。告诉你吧,我就是在这濠水的桥上知道的。”
古文中的“安知”有“怎么知道”的意思,所以庄子才有此回答。但惠施问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”时,并没有肯定庄子已经知道鱼之乐的意思。他是问,你不是鱼,怎么能知道鱼是乐还是不乐?所以说庄子这是诡辩,只是巧妙地利用了“安知”这个词在语义上的模糊性。
但庄子的本意真的是要赢得这场辩论吗?还真不是。他这是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”,用惠子擅长的逻辑分析,来嘲弄辩论这一行为的不合理性。庄子认为辩论者容易陷入执念,只能看到于己有利的观点。所以辩论能分出胜负,但不能辩出真理。
尽管如此,庄子和惠子仍然留下了很多精彩的辩论记录,比如说“有用”与“无用”之争。惠子主张有用、反对无用,而庄子则认为“无用中蕴藏着大用。”
当惠子批评庄子说他的言论毫无用处时,庄子反驳道:“懂得无用才能谈论用处。比如我们脚下的大地,只有你现在用着的这一小片才有用,但我们能把无用的部分都挖掉吗?”
更深一步看,两人的辩论是入世与出世之争。惠子代表了一个常规的世界,他要入世从政,要捍卫人之常情,主张考虑问题时要有现实之用;而庄子则代表一个反常规的世界,他讥嘲社会政治,否定人情世故,愿意换个角度看待无用,发现其中的有用之处。
惠子就像是庄子的一面镜子,映照出庄子对常规世界的厌倦和离弃。惠子是认真的,认真地生活,认真地从政,认真地辩论,认真地捍卫这个常规世界。而庄子是游世的,玩世不恭地嘲弄这种认真,比如惠子的贪恋权势、有用之说,甚至嘲弄惠子缜密的辩论思维……..
但从骨子里看,庄子是一个比惠子还要认真的人,是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。但他对人生的期待太高,却又不愿意妥协。当发现自己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实现理想时,他只能戴上玩世不恭的面具,满不在乎地嘲讽一切、戏谑一切。试看他的人生,真得是满不在乎吗?
我们简单介绍了庄子的人生经历,他与春秋战国时期隐者文化的渊源,以及和惠子两人惺惺相惜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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