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讲,朱光潜先生从诗这种文学体裁入手,教我们如何领略诗歌的妙处。接下来一讲,我们就聊聊小品文。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文学体裁,有游记、速写、随笔、杂文、寓言、尺牍等等。古人认为,它们和诗文这些正统文学相比,不登大雅之堂,因此统称为小品文。
一、脱胎于编年记事的日记
我们先来讲日记。有人考证说日记脱胎于历史中的编年体纪事。历史是究其本源的学问,要分析已经发生的事件之间的因果逻辑;但在追溯之前,需要搜集那些孤立杂陈的历史事件,近代学者们称之为“资料”,而编年体纪事就是对搜集到的资料进行整理的一种方法。
中国古代设有史官,一个历史事件发生了,史官就赶紧记下来。一开始往往按照时间顺序排列,这就是编年纪事,如孔子删注的《春秋》,就是最早的编年体。在西方,最早的国家历史著述也是编年纪事,但作者往往是中世纪寺院的僧人。
因为作者不同,两者还是有较大差异的。《春秋》纪事是国家行为,以某个国家为中心,所以很少记录个人琐事:西方编年体著作是民间行为,以作者为中心,记载每日所见所闻,可能是国家大事,也可能是私人的琐事。后者就是日记的雏形。
我们现代人理解的日记,最早起于文艺复兴时期,直到17世纪才开始兴盛。而在国内,日记这种体裁直到晚清才出现,比如曾国藩日记、李鸿章日记,等等。在此之前,我国文学史上出现过一种过渡体裁,叫笔记。其实《论语》就是一种弟子们记载孔夫子教诲的笔记。
到了宋朝,笔记体开始日益发达,像司马光的《涑水记闻》,沈括的《梦溪笔谈》,欧阳修的《归田录》、洪迈的《容斋随笔》,等等。它们或记述自己听到的奇闻怪事,或品评人物,或讨论诗词,或记载朝政,或记载当时的风俗习惯,内容非常丰富,个性化也很强。
这些笔记,包括后来的日记私密性非常强,作者写作的目的只是为了本人赏析,而不是公布于外,甚至流传于世。因为没有其它读者,它们写的无拘无束,可以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,不用刻意隐瞒避讳,也无需说漂亮话儿装点门面。
正因如此,这些笔记或日记可以成为正史的有力补充。官方修史时通常要为尊者讳、为长者讳、为贤者讳,很多地方只能采用春秋笔法。此时我们就可以借助私人日记来弥补这一不足。就像英国十七世纪发生了很多大事,瘟疫、大火、内战等等,在私人日记里都有翔实的记载。
并且,通过日记,我们还可以了解到作者真实的一面。日记可以成为作者的“树洞”,自由地展现内心那个奇妙的世界。这个世界真实且多姿多彩,既不会让人觉得单调,也不会让人觉得全然陌生。因为这个缘故,读日记永远都是有趣的事情,大家不妨找一本读一读。
二、一念顿悟,突然在心里开花放光
讲完了日记,我们再来聊聊小品文的另一种表现形式,随感录。朱光潜先生认为,文章可以分为两大类,一类有逻辑、有因果,是“想出来”的,一类则是灵光乍现,是“悟”出来的。“想”更多地出自人力,“悟”则来自天机。像随感录这类小品文就是“悟”出来的。
和西方人相比,中国人的思想长于综合而短于分析,长于直悟而短于推证,因此历史上很多散文作品就属于随感录,比如说《论语》。它没有系统、没有章法、没有拘束,偶有感触就随时记录,意到笔到,意完笔止,片言零语如群星罗布,各个绽放光彩。
比如说,子在川上曰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”再比如说,子曰:“学而不思则罔,思而不学则殆。”整部论语就由这样简洁隽永的小句子组成,单篇看很零碎,但结合在一起看,就有了一贯的生命,这是因为作者的人格始终贯穿其中,形成了一个杂而不乱的整体。
继《论语》之后,南北朝的《世说新语》也是部成功的随感录。它里面每个条目篇幅都不长,简单而深刻,平易而微妙,独立成一个个小天地。它们如一颗颗小种子,不经意间就在我们的心里开花放光,让我们会心一笑,默契欣喜。
随感录体现了东方文化的独特之处,相反,西方思想更擅长推理和分析,以结构见长。所以西方著作往往都是宏篇巨著,并且会有一个框架,就像建筑一样,有地基有梁柱,然后才是砖瓦,架得起也能拆的开,条理也极为分明。
但除了宏篇巨著,西方也有短小隽永的随感录,又称为格言。这种体裁源于希腊的哲学家希波克拉底,他创作了西方第一部随感录,很多格言流传到了今天,比如“性格决定命运”,比如“醒者共有一个世界,睡者各有一个世界”,比如“我们不能在同一河流里洗两回脚。”
西方的格言贵在简洁有力,可以把平常的道理讲得生动活泼。它的产生有两重目的,第一是生活化的,即把日常生活中需要的经验进行总结,用于指导生活;第二是艺术性的,用令人一听就心生欢喜的语言,给苦口的经验良药加重糖衣,使人容易接受、记忆并加以流传。
随感录在法国最为成功。这是因为十七、十八世纪,法国人喜欢在客厅里举办沙龙,并以在沙龙中讲漂亮话为荣。所谓漂亮话不是说要滔滔不绝,而是言语精当动听、微妙精巧,既要委婉也要富有锋芒。随感录里写的最好的就是大哲学家帕斯卡尔,它最有名的格言就是:
“人只是一棵芦苇,是自然界最脆弱的,但是会运用思想的一棵芦苇。要摧毁他,无须全宇宙都武装起来,一股气,一滴水,都够致他死命。但是在宇宙摧毁他时,人依然比摧毁者高贵,因为他知道自己死,知道宇宙比他占便宜;而宇宙却毫不知道。”
从这则格言我们可以看出,要写出第一流的随感录,作者得同时具备哲学家与诗人的两重思维。作为哲学家,他能看得高远也能看得微细;作为诗人,他能融情于理,给随感录裹一层最美丽也最令人心动的糖衣,让人们愿意品味,聆听它们在内心开花放光的声音。
三、纸短情长,尺素寸心
最后我们再来聊聊书信,古人称之为尺牍。书信的功用在于以书写的方式来传情达意,这里的“书”,在古文中有“舒服”的“舒”和“如果”的“如”两层含义。“舒”是舒达心意,“如”是言语如心,所以“书”就是笔谈,用书写向他人倾诉自己的心声。
书信和一般的书籍不同,带有一种很强的私人关系。信件如鸿雁,联系的双方或是亲朋好友,或是主仆师徒,或是亲密恋人。信中往往也会蕴藏着情感,要么亲切要么疏远,要么爱慕要么怨恨。朱光潜先生甚至认为,一封看不出私人情感的信,压根就没必要发出。
古代的书信有各种名称,给皇帝或上级写的信叫“奏议”、“上书”、“章表”或“禀”、“呈”,给下级写的信叫“诏令”或“旨意”,平辈之间的信叫做“书”“启”“笺”“牍”等。其中“书”是正式的书信,而“牍”是私人间的谈心,简短而富有人情味儿。
统观中国书牍的演变历史,可以分为五个时期,即汉代、魏晋、盛唐、北宋,以及晚明。汉朝的主流文化是大赋,文章风格堂皇典雅,看起来如踩高跷,与日常生活始终隔着一层。只有在尺牍里,我们才能看到一种平易近人的文风。
比如汉朝名将马援退休时,光武帝给他写了封尺牍:“卿归田里,曷不令妻子从?将军老矣,夜卧谁为搔背痒也?”就是说你回老家,为何不带老妻一同归去?将军年岁已高,夜晚卧床,老妻不在身侧,谁给你挠背呢?这封信写的,关切之中带着调笑,令人读后莞尔一笑。
到了魏晋时期,书牍也开始染上了辞赋华丽堂皇的风格,不过在早期,我们还是可以看到汉朝简洁隽永的遗风,尤其是曹操的书牍,英气勃勃中还有着一副柔情侠骨,比如他在遗嘱中嘱咐家人把多余的香分给侍妾,并让她们作鞋子补充家用,暴露出非常可爱的一面。
等到了唐朝,韩愈、柳宗元开始倡导古文运动,这是对六朝绮丽风格的一种革命。但两位古文大家有意摹仿汉朝文章,不写信则已,一写就是长篇大论,不似家常口吻,细看有装腔作势的嫌疑。而且在唐朝,人们也不太注重尺牍作品,像韩柳文集,就没收录多少书信。
再说宋朝,宋人的文章风格大体继承唐人,可是多少变得平淡轻便。因此宋人的书牍比较平易近人,尤其是苏东坡,诗文书画如行云流水,意到笔随。一般人强作“雅”词,却“雅”得俗不可耐;苏东坡的风雅却是他的自然本色,其尺牍小品文信手拈来,妙绝天下。
最后是明朝,包括尺牍在内的小品文风气大盛。但明朝人的尺牍也像他们的书画诗文一样,爱做表面功夫,看似风致翩翩,但缺乏真正的生气,“雅”到极致就变得俗不可耐,说艳丽他们和六朝相距甚远;说隽永他们也只是捡拾苏东坡的牙慧而已。
在行家看来,书牍虽是小道,却是最家常亲切的艺术,大可以见一时代的风气,小可以见一人的性格。可惜到了现代,人们越来越不爱写信了,尺牍文化也渐趋没落。木心说:“从前的日色变得慢;车,马,邮件都慢,一生只够爱一个人。”那种慢慢等信的心,终成往事。
讲到这里,这一讲就结束了。朱先生谈到了日记、随感录和书信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品文,讲述它们的发展历程,以及古今中外的比较。它们就像一朵朵的小野花,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,点缀我们的读书生活,别有一番情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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