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讲,朱光潜先生和我们聊为什么要学文艺,那就是透过文艺创作的眼睛,领略大千世界的世相之美、文字之美,保持旺盛的生命力。但我们该怎么欣赏这种美呢,有没有具体的方法呢?接下来一讲,朱先生将从诗这种文学题材入手,教我们领略其中的妙处。
一、读诗以培养人生趣味
很多人喜欢读小说,不喜欢读诗。现代人如此,民国时期的人也一样。当年朱光潜在中学教书,讲英文小说,课堂上就坐满了学生;讲英文诗歌,学生们就散得寥寥无几。当时在出版界,小说容易形成爆款,稿酬甚丰;但诗人要出版诗集,是要自掏腰包的。
朱光潜曾在海外留学多年,发现在欧洲小说和诗歌的差距不像国内这么悬殊,并且有时候,诗歌甚至比小说更畅销。比如法国作家波德莱尔有本诗集《恶之花》,尽管不是很好懂,但一度高居畅销书榜首,可见法国人的文学趣味的确不俗。
为什么喜欢诗歌的民族,文学趣味就比较高呢?这是因为在文学作品中,诗歌对严谨性、纯粹性、精致度的要求是最高的。如果对诗没有感悟,那么我们阅读小说、戏剧、散文时,就只能看到粗浅的故事。但故事源自于原始的童稚的好奇心,而对诗的鉴赏却需要训练
第一流的小说家都是诗人,他们的确能把故事讲的很好,但更注重对人生的深刻关照。对他们来说,故事只是枯树搭成的花架,用处只在于撑住一树锦绣灿烂且生气蓬勃的花束。这些花束存在于故事之外,就是小说中的诗。但很多人往往只顾得上看花架,而忘了看架上的花。
因此朱光潜先生建议我们,要想提高文学趣味,最好能跳出粗浅的故事,去看故事中寻不出的东西。就拿贾岛的《寻隐者不遇》来说吧,故事很简单,一个人去山中拜访隐者但没见着。贾岛是怎么写的呢?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飘满了仙气。
所以说诗就是故事后面的情趣,以及抓住情趣并用恰如其分的语言表现出来的艺术本领。我们读诗读的就是这种情趣,读的就是这种艺术本领。读的多了,就能理解平淡中的深意,就能提升自己的人生趣味。
人生趣味的培养就像开疆拓土,逐渐地把非我所有的东西变得为我所有。朱光潜先生自己在读书时,就经历过这样的过程。他起初喜欢唐诗,瞧不起宋朝的诗;后来读了魏晋时的诗,觉得唐诗的层次有点低;再后来读的多了,才体会到历朝历代的诗各有各的趣味和妙处。
可见读诗就是要抱着开疆拓土的精神,不厌弃荒原瘠壤,一点点向外伸张。人最怕的就是把自己框死,走向僵化。比如有人认为只有风景里才有诗;有人则认为只有爱情里才有诗;有人只看民国时的白话诗;有人只喜欢雪莱…..如此阅读,终将失去生命应有的活泼与澄澈。
朱光潜还认为,诗人的眼睛能点铁成金,能带着我们观望到宇宙中最新鲜、最有趣、最生动的东西。诗是无穷无尽的,关键是你是否愿意看,愿意品。我们说“哀莫大于心死”。所谓“心死”就是失去了诗情画意,失去了对人间世相的好奇心,任由生命变得枯萎,了无生气。
二、如何欣赏诗的好与坏?
诗有好坏之分,要鉴赏其好坏我们就要关注三要素:骨子里的情趣,表象中的意象和声音。可以说,诗以情趣为主,见于声音,寓于意象,因此好诗的内在情趣要隐,外在意象要显。
讲到诗歌的形象之显,朱光潜先生先讲到了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。王国维评价诗的好坏,用的是“隔”这个词,隔断的隔。他认为陶渊明、谢灵运的诗,苏东坡的词是不隔的。这些诗词直白好懂,每一句都刻画得栩栩如生、如在眼前,这就是不隔的好处。
而有些诗会让人觉得如“雾里看花”,不太好懂。比如欧阳修写过一句“谢家池上,江淹浦畔”。这里用了两个典故,一个是谢灵运思念友人时写下的一句“池塘生春草”,还有一个是南北朝诗人江淹在《别赋》中写的“春草碧色,春水渌波,送君南浦,伤如之何!”
王国维认为,这八个字没一个字提到春草,但其含义始终没离开春草,反映了春天诗人送别朋友的思念之情。但如果我们不了解这两个典故,就理解不了欧阳修的深意,所以王国维说它“隔”。朱光潜说这种隔是因为它意象不明了,情趣又不真切,令人费解。
这是诗外在意象“显”的一面,同样好诗也要有情趣“隐”的一面。被誉为宋诗开山祖师的梅尧臣认为,好诗要“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,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”,写景宜直白得(de)历历在目、写情则隐得余味悠长,如余音绕梁,三日不绝。
温庭筠在《忆江南》里写道“梳洗罢,独倚望江楼,过尽千帆皆不是,斜晖脉脉水悠悠。肠断白蘋洲。”这首诗写的极好,唯一遗憾就是最后一句过于“显”,最好把“肠断白蘋洲”删去,更有回味。好诗的情趣要做到“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”,关键就在一个“隐”字。
朱光潜还说,诗有同物之境,有超物之境。所谓同物之境,就是“以我观物,故物皆著(zhuo)我之色彩”,即把“我”的情绪注入物体之内,让“无情的事物”变得“有了我的感情”。比如杜甫的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”,花替诗人溅泪,鸟儿替诗人惊心,这就是同物之境。
而超物之境,则是凝神观物到了物我两忘的地步。庄子写过一篇寓言,说有个孩子喜欢跟海鸥一起玩,海鸥就成群结队地靠近他。但后来有一天他想捕捉海鸥,海鸥感受到了他的心机,就不肯靠近了。之前那个孩子与海鸥自在嬉戏,甚至忘掉了自我,就是超物之境。
在古代诗歌中,像陶渊明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像元朝诗人元好(hao四声)问“寒波澹澹起,白鸟悠悠下”,就是超物之境,是诗人在无悲无喜、一片冷静中回味出的妙境。相比“同物之境”情趣的显而浅,超物之境的情趣隐而深,更为上乘。
三、诗歌的极致之美就是“静穆”
谈到诗的赏析,朱光潜曾收到好友夏丏尊的一封来信,询问唐代诗人钱起的两句诗“曲终人不见、江上数峰青”究竟好在哪里。夏丏尊曾苦思一夜,始终找不到满意答案,于是他把这个问题给了朱光潜,请好友帮着参详。
其实早在三年前,朱光潜就曾在《谈美学》一书中评点过这两句诗。他说这两句诗表象写的是景致,骨子里传递的却是情趣。曲终人去与江上峰青并不相干,但这两个意象都可以传递出一种凄清冷静的情感,所以它们可以相互调和、互为补充,让情感表现得更为丰沛充盈。
但三年后再阅读这两句诗,朱光潜又有了别样的感受。这种变化是正常的,因为“欣赏一首诗,等同于再造一首诗”,阅读者的人生经验不同、所处境遇不同,对同一首诗的理解也不一样。有人说“一千个读者,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。”好诗也是如此。
经过揣摩,朱光潜认为这两句诗还带有哲学的意蕴。“曲终人不见”表现的是消逝,“江上数峰青”表现的是永恒。曲终人去,那个由曲子和人介入的世界坍塌了,令人感伤;但转目一看,青山绿水犹在,仍然是我们所托足的那个世界,令人欣慰,令人感到安全。
此外如果我们从更广的意义上看,人和曲真的彻底消逝了吗?我们讲触景生情,那曲缠绵悱恻的曲子是不是传递出了江上青峰的妩媚与庄严?而江上青峰的妩媚和庄严,是否又有着那人那曲的贡献呢?既然两者曾发生过碰撞,那是否意味着,人、曲将与数峰同在,走向永恒?
这就是诗歌情趣的多样化、朦胧化。好诗的情趣永远迷茫隐约,不易捉摸。你可以视为愁苦,也可以视为快乐;可以视为诙谐,也可以视为沉痛。就像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,你可以认为它写的是凄凉与寂寞,也可以解读为超然与豁达。
这就是写诗的诗人的矛盾之处。一方面他们是敏感的、热烈的,他感受到的喜怒哀乐远比常人要热烈的多;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内敛的,像酿酒一样以时间的力量来酿造诗篇。时间会让情趣失去最初热烈的辣性,只剩下一味醇朴。
从这个角度来赏析,我们就能看到,艺术的最高境界不在于热烈的“显”,而在于含蓄的“隐”。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这两句诗里就存在着一种“静穆”之美。江上群山巍峨,如垂眉敛目的观世音,默看消逝中的永恒,凄凉与寂寞中回归来处的欢喜。
古希腊人把“静穆”视为诗歌之美的最高境界。诗歌之神阿波罗被安放在群山之巅,俯瞰众生的纷纷扰扰,眉宇间却做着甜蜜的梦,不露一丝扰乱神色。在中国的诗人中,我们经常看到屈原、杜甫、李白的金刚怒目,唯有陶渊明,浑身上下都是静穆,所以他是伟大的诗人。
而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两句诗也因为“静穆”的哲学底色,成为伟大的诗篇。江上青峰,还有他们所依托的大地,不就是我们的来处与归宿吗?人散了,曲终了,但青山依旧在,安息在永恒的生命长河里,指引着我们的心灵,向着来处和去处寻求皈依。
讲到这里,这一讲就结束了。朱先生用如诗如画的语言,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学诗,怎么理解诗歌的“隐”与“显”,以及如何随着人生经验的增长,欣赏一首诗,再造这首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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