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讲,朱光潜先生与我们谈心,讲述自己选书、读书、记书的心得。尽管他在港大读书时涉猎群书,还自学过生物,但在我们后人看来,他仍是一枚妥妥的文科生,有着浓浓的文艺范儿。那朱先生学文艺的过程中尝过哪些苦与甜呢?接下来我们听听他的讲述。

一、忧郁症,文艺青年的阶段性产物

“文艺青年”简称“文青”,是现代社会继“小资”之后,新兴起的一个身份标识。在歌坛上,它体现为摇滚、民谣等“独立音乐”的兴盛;在读书界,它体现为“豆瓣”上“兴趣小组”的兴起;在设计界则体现为环保袋、手工服饰、玩偶等“创意市集”的遍地开花……..

事实上,文艺青年并非一个新现象,朱光潜先生早年也是典型的文青。他说自己最初学的是拜伦式的伤感,伤感文学看得多了,就容易有轻生的念头。他回忆说有一次自己在轮船上看歌德的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,读得入了迷,竟然产生幻觉,差点跳江自杀。

为什么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会引起他如此大的共鸣呢?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太年轻,中了伤感主义的毒。要知道,这部书信体小说刚一出版,就让23岁的歌德一战成名,但也在欧洲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的自杀浪潮。很多青年往往手执这本小说,或饮弹或溺水而死。

小说故事框架很简单:少年维特爱上了一个叫绿蒂的女子,但绿蒂已经订婚。维特黯然离开,到政府机构工作。那里的氛围死气沉沉,维特最后不得不离职。他去见绿蒂以寻求慰藉,但绿蒂迫于社会舆论,将他拒之门外。最后维特在午夜十二点,饮弹身亡,结束了自己的烦恼。

朱光潜读这本小说时,刚经历过一场锥心之痛。早年间他被安排了一桩婚事,有父母之命,有媒妁之言,但唯独没有爱。后来朱光潜有了心上人,鼓起勇气提出想要离婚,却被父亲断然拒绝。正是因为这一痛苦,再加上歌德小说的刺激,让朱光潜在船上产生奇妙的幻觉。

他看到月亮沉在水里,里面出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美好世界!鬼使神差般,他内心产生了一种快乐到极致的冲动,想纵身跳下,和江水和美景融合在一起。但仅存的理智救了他,关键时刻他默守丹田,平缓呼吸。等这阵情绪过去后,他看到船依旧滑行,月亮依旧挂在天上。

后来研究美学后,朱光潜这才意识到,按照大哲学家黑格尔的观点,当时他的冲动并非来自于明月、江水和夜色本身,而是源自自己追求幸福、追求美而不可得的绝望心态。

还有一次,朱光潜读到了济慈的《夜莺颂》,里面写道:“现在死比任何时候都更为丰富。”这让他产生强烈的共鸣,就想悄悄静静地死在夜半的蔷薇花香里。他解释说:“要趁生命最丰富的时候死,错过了那良辰美景,就会死在一个平凡枯燥的场合,那就死的不值得了。”

文艺青年往往会产生这种不理性的冲动,为此很多人归罪于文艺,认为是它让人“多愁善感”。朱光潜承认,学文艺的人的确更为敏感,更容易与现实产生冲突。但这种冲突只是阶段性的。当对文艺的理解更深后,我们就能在冲突中看见调和,如同狂风暴雨后看到明朗的蓝天。

二、文艺造就与现实的隔阂

一谈到文艺青年,大家往往会给他们贴上这样的标签:第一,没有生活能力,挣不到钱;第二,有不切实际的梦想,痴呆而固执;第三,爱好文艺,喜欢电影、音乐。这三个标签中前两个偏负面,因为爱好文艺,所以不会挣钱;因为穷,所以显得更加痴呆。

还有人把“文艺青年”和“不靠谱青年”划等号,极端的还说“珍爱生命,远离文艺青年”。甚至在古希腊,柏拉图还声称不许诗人进入他的理想国。为什么会这样呢?朱光潜先生认为,那是因为文艺青年自己对文艺的理解是不完全的,是偏颇的,所以会造成两种可悲的隔阂。

第一种是书本世界和现实的隔阂。文艺青年们往往要花费三分之二的时间泡在书本、戏剧或影视里,最多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与现实接触,待人处事。他们天天在史诗、悲剧、小说和抒情诗里泡着,无形中就在四周竖立起几堵墙,把自己和有血有肉的现实世界隔离开来。

可问题是,文艺世界和现实是不一样的,一个是极端的、个性鲜明的;一个是中庸的、面目模糊的;一个是感情炽烈如火,一个必须要照顾周边人的感受。所以在现实中人看来,文艺青年往往脱离现实世界,有着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,痴呆而固执呢。

朱先生把这些处处碰壁的文艺青年比作藏在硬壳里的蜗牛,这层壳既保护了他,也限制了他。偶尔他也想伸出触角,想看看外面的世界,但越是对外面不熟悉,就越容易碰壁,越碰壁越不敢出去,但有谁知道它在硬壳里的寂寞呢?

朱光潜在《给青年的十二封信》中,有一封就是鼓励青年人既要走上充满烟火气的十字街头,也要躲在相对宁静独立的象牙塔里。在《给青年的十二封信》中,他更强调象牙塔的重要性,但在这里,他也提到文艺青年容易犯的毛病,就是缩在象牙塔里,与十字街头产生隔阂。

这是第一种隔阂,与现实的隔阂。第二种隔阂则是曲高和寡。人活在世上,是需要同情的;有的人太高端了,把路走的太窄了,得到的同情就太少了。一个人在文艺方面天天往深刻、微妙、艰难处走,在实际生活中就很容易不接地气儿,就很难与他人产生情感共鸣。

这就是为什么,大家见面寒暄时,只能把话题往大里讲。中国人见面通常说一句“吃了没?”英国人见面则说“今天天气不错!”只有这样别人容易接上话。如果上来就问:“你怎么评价前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的电影?”估计一张嘴就冷场了。

所以说曲高会和寡,在普通人面前不要唱高曲,否则就是人为地制造隔阂。一阵清风吹来,你会想到黄庭坚的“清风明月无人管、并作南楼一味凉”,但这个灵感你不一定能从女朋友眼睛里get到;你爱莎士比亚爱得如痴似狂,但不能把莎翁全集当作送妈妈的礼物…….

归根结底一句话,这个世界是让大家闲谈“吃了吗?”或“今天天气不错”的世界,那些精深的话还是留给自己赏析吧。真正懂文艺的人,不会在大众面前弹奏“阳春白雪”,而是选择欢快通俗的“下里巴人”来调动气氛,让宾主尽兴而归。

三、文艺带来的观察世界新角度

讲到这里,或许大家会觉得,学文艺的人真是矫情。但朱先生事先就说过了,这是学文艺学到中途,学得不到位时的表现;等到学得炉火纯青了,就像果子由青涩走向成熟,之前的酸辛也会转化成无尽的甜蜜。

朱光潜认为,文艺能教我们更冷静、客观地观察世界。很多人听了会觉得奇怪,文艺一般是热烈的、激昂的、情绪饱满的,只会让人High起来,怎么可能变得冷静、客观呢?那是科学的重任啊。但朱先生认为,自己冷静、客观的头脑不是来自于科学,而是来自于文艺。

这是因为,人们之所以不能做到客观、冷静,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“有我”,把“我”看的太重太大,总是带着“我”这副有色眼镜看世界,看到的就是个扭曲的世界。而文艺能帮我们丢开这副眼镜,跳到“我”之外,以“无我”的角度,客观、冷静地看大千世界。

老子讲“无我”,说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 ”,天地不会对人青眼相待,在它看来,人与其它事物一样,都是草扎的小玩具。庄子则把“无我”视为人生的最高境界,“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取”,最后脱离困苦,物我两忘。而老子和庄子,都是颇有文艺气息的人物。

朱光潜自己常常跳出生活的束缚,用看画、看小说或看戏剧的方式看世间百态。普通人看戏时容易入戏,恨不得拿刀杀了那个反派,朱光潜却在现实中努力做到“出戏”,用看戏的方式看身边跳梁小丑上蹿下跳,这样他们就无法对自己造成心理伤害。

或许正是因为这种“无我”的境界,让朱光潜熬过了文革。当时他被批斗、遭到挨打,被关牛棚,但他始终像看戏一样泰然处之,甚至利用间隙偷偷锻炼身体。季羡林回忆说,晚上睡下后,他发现朱先生在被窝里胡折腾,不知道搞些什么名堂,早晨还偷偷跑到角落里打太极拳。

朱先生这种不悲不惧、泰然自若的生存智慧,想来也要归功于文艺范儿的作用。在他看来,人生如戏,大家都是演员,批斗者是,被批斗者也是。自己只是轮到了“被批斗者”这个角色而已,他人在台上挨批,心却在戏外冷眼旁观,说不定还会觉得有趣而偷偷笑两声呢。

有人说“人生如戏”太颓废、不严肃。但朱先生说,最高的严肃也只有在超然世外时才会体验到,如果失去这种超然世外的胸襟,斤斤计较自己的利害得失,那才叫颓废呢。所以我们得多点文艺气息,它能让我们忘却痛苦,保持足够的生命力,勤勤恳恳、清清白白地做人。

讲到这里,这一讲就结束了。朱先生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,为我们讲述学文艺带来的苦与甘。当我们对它的认识不够深入时,很容易与现实产生隔阂,甚至中毒;但认识到位后,当我们面临至暗时刻,它会帮我们忘却痛苦,勤恳清白做人,保持旺盛的生命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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